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盛雪印象

張樸


(一)

  P2013-1020

  步出多倫多國際机場,一眼就看到了盛雪,秋日的陽光下,身著一襲雪白的西式套裝。她滿臉是笑,迎我走來,柔和的目光里透著沉穩、率直。我們是第一次見面,剛交談了几句,我便有了老友重逢般的親切感。

  第一次听說盛雪,是在十二年前,她寫的《遠華案黑幕》出版。倫敦唐人街的書店老板一气進了兩百本。老板告訴我,几天之內就賣光了,這是書店開張以來從未有過的。后來我又讀到盛雪的詩集《覓雪魂》。無論是寫鴿子、寫晚云、寫丁香花,還是寫憂國憂民,她筆下源源涌出的絕妙詩句,每每令我愛不忍釋。

  眼前的盛雪,身份是民主中國陣線主席。我這次來加拿大,就是參加她主辦的“我們共同引領變革——第六屆全球支持中國及亞洲民主化論壇大會”。自1989年八月出國以來,盛雪以作家的敏銳,詩人的激情,投入到推動中國走向民主的運動中。如今的她,儼然已是名聞天下的民運領袖,這一路的風雨,備嘗艱辛,該有多少故事等著我去探尋?


(二)

  采訪時斷時續,一個問題始終縈繞在我的大腦里:為什么盛雪會走上民運之路?我當然不認為搞民運只是男人的事,但,你面對的是中共,一個既空前專制又空前殘暴的政權。風險、危險、凶險,無處不在。作為女人,往往難以承受,還得耗盡你的心力、精力、体力,還得放棄很多。

  盛雪把原因歸結為信念,一种從家庭和個人生活經歷中產生的信念。文革開始前,曾就讀于東北大學、燕京大學、外語學院的父親,被當權者定為“國民党特務”,父母雙雙開除公職,一家五口被赶進一間只有八平米的房子里居住。文革開始了,抄家、打人、批斗輪番上演。盛雪五歲時,和妹妹一起被送到東北農村的姥姥姥爺家寄養,三年后才回到北京。為了生存,父親做了泥瓦匠;而母親帶著三個孩子清早出門掃居住的胡同街道,每月掙七元五角錢。路過的朋友、鄰居們投來的目光,或鄙夷,或漠然,或幸災樂禍,几乎見不到同情。當時的盛雪還不到十歲,除了艱辛就是屈辱。在北京衛戍區大院斜對面的小學里,她這個從農村回到北京,出身反動家庭的女孩,成了同學們取笑欺負的對象。剛把媽媽新買的白襯衫穿到學校,就被同學用圓珠筆在后背上畫了一個大叉。過生日時得到的心愛的鉛筆盒,也被無緣無故折成兩段。至今盛雪一閉上眼,腦子經常會回到那個受歧視、受欺負的年代:“就像看到一張退色的照片,黃黃的、灰灰的色彩。”

  難以計數的中國人曾有過類似的經歷,然而,悲慘的生活并不能造就英雄。君不見,絕大多數人因此變得懦弱、卑微,特別的順從。有的更成了趨炎附勢之徒。

  我相信信念的力量,但通過采訪我發現:盛雪之所以能義無反顧走上今天的道路,更源于她的天性:与生俱來的反抗性格和正義感,一顆勇敢的心。


(三)

  從十一歲上中學起,盛雪的反抗性格便漸露頭角。她開始打架,只為了不再受屈辱。盛雪在學校總是愛幫助別人,不怕累,主動為班里打水、做衛生。但“家庭出身不好”的社會烙印始終跟隨著她,她依然被人欺負。忍無可忍了,盛雪出手了,把經常沖著她口吐惡言的女孩,推倒在路邊的白菜堆上,撕破了對方的襯衣兜。女孩除了跑到老師面前哭泣告狀,從此再也不敢挑釁。學校里誰要受到欺負,盛雪也會施以援手。一次又一次的打抱不平,使她名聲大震,被一些年輕人戲稱為“西單小紅”。

  面對這樣一個具有女俠情怀的學生,而且不听話,不服管,做事有主見,還有號召力,專橫的班主任豈能容忍,決心要制服盛雪,采取的是中共整人的慣用手法。他給盛雪戴了頂可怕的帽子:家庭有嚴重歷史問題,本人思想反動。動不動就在班里組織開會批斗盛雪。立班規不准同學們跟盛雪來往,理由是這個比所有同學小一歲的瘦弱女孩會“拉攏腐蝕青少年”。還使用計謀將盛雪和她的知心朋友活生生給拆散。甚至准備把盛雪送去工讀學校(青少年勞教所)。

  班主任的淫威沒有嚇倒盛雪,反而促使她開始動腦子思考:為什么我要比別人有更多的挫折?過去她只為家庭与個人的苦難而焦慮、悲傷,如今她把目光投向社會,尋找根源。盛雪父親有一個被打成右派的學者朋友,在火葬場抬尸体。父親常帶上盛雪去看他。听著他們聊天中的唉聲嘆气,盛雪就想:當初都受過良好教育,有修養,有知識,有抱負,竟活得如此可怜、可悲,究竟是什么造成的?

  1978年北京西單民主牆啟迪了她。來自全中國的人,成百上千,匯聚在這里,有訴說個人遭遇的,有揭露社會問題的,有批評中共領導的。16歲的盛雪几乎天天都去看滿牆的大字報,听人們的議論。在這個以“大老爺們儿”為主体的人群里穿來走去,盛雪得出了結論:中國社會制度有問題,不公正,不人道,特別殘暴。兩年后她在廢舊物資回收公司當工人,一個每天來送料的獨臂殘廢人引起她的注意。中午吃飯,殘廢人手里總是端一碗糊糊或拿兩個窩頭,一撮咸菜或放點醬油,從未見他吃過肉和新鮮蔬菜。盛雪經常蹲在他對面,与他聊天。在日記里盛雪寫到:每天看著他,我就告訴自己,將來我一定要做點什么事,來改變中國社會。

  隨后几年,上職工大學,組織“文學社”、“讀書會”,在北京電視大學校刊和《管理世界》雜志做編輯,人生漂泊,她從未放棄過探索。六四屠城更加快了她尋找救國救民的道路。出國剛三個多月,盛雪就与四位朋友在唐人街一家中餐館里,商議組建民主中國陣線多倫多支部和加拿大分部;1990年4月,加拿大分部成立,她當選為副主席。路在何方?路在腳下了!

  由于民運与人權活動家的身份,使得盛雪兩次錯失駐校作家的机會。十八年后,盛雪來到卡爾頓大學做駐校作家,辦公室窗戶面對著風景如畫的麗都運河。在這里盛雪對記者說:到大學去,是我人生道路上的小站。搞民運,是我整個人生的旅程。


(四)

  旅程卻又何其顛簸。

  一開始民陣在加拿大有五個支部,和世界其他地方的民運組織一樣,涌進來很多激情洋溢的人。沒過几年,几個支部全都沒了,多倫多參与初創的人只剩下盛雪和今年85歲的韓文光老人。散走的人中,原因各异,有想利用“民運”申請居留,目的達到人就消失了。也有人以為做官的机會到了,中共政權很快會垮台,他們回去就是接收大員。當然也有心灰意冷或者生活變遷的。有個后來据說搞軍事研究的,參加民運沒几天,突然向盛雪發難,聲稱盛雪是特務,糾集了一些人,列出的罪狀多達十八條,最后一條是盛雪態度粗暴。搞笑的是,沒過太久此人就脫离了民運,自扮自演成了一“軍事戰略家”,公司也搬到中國去了。

  我問盛雪:你是怎么堅持下來的?她急切打斷了我的話:老是有人這么問,事實上,這不是什么堅持,而是忠實于我自己,按照自己的心愿生活。只是,你要面對太多的難。

  這樣的難,知多少?青春流逝,你得放棄許多工作和掙錢的机會、生活中的閒适与樂趣。你甚至得賠上健康,失去親情。即使在民運圈里,作為女人,面臨的挑戰真不少:如果你表現強悍、粗魯,他們會把你當作男人;如果你顯得柔弱、优雅,他們又會把你看成非常怪的女人。如盛雪所說:這是一個被承認的過程,需要你真誠,需要你付出,需要你展示你的能力和才學。一個女人和一群男人結成哥們儿一樣的友誼,同時,你還得是一個女人,不能因為搞民運,就放棄了女人的特征。


(五)

  很少有人像盛雪那樣干勁十足。剛剛到加拿大的几年間,她做過不下十五种工作:餐館、加油站、洗衣店、美發廳、模特儿、演員,甚至到農場拔草。民運一有活動,不能上班,她就辭工去參加,活動結束再找工。做咖啡店老板時,一次李鵬訪問加拿大蒙特利爾市,為參加當地的抗議活動。盛雪臨時雇人看店,驅車六百六十多公里前往,活動結束后,連夜赶回,第二天照常開店。1997年起,她做了自由亞洲電台的記者,繁忙之余,仍能把許多活動組織得既轟轟烈烈,又井井有條。

  從1990年到現在,她年年參与主辦紀念六四活動:在中共使館前示威、到市區游行;開座談會、研討會;上街發傳單、舉行燭光悼念會。參与活動者曾達上万人,至今仍有兩三百人。她還不斷接受電視台、電台、報刊的采訪。在加拿大國會、政府机构、國際人權組織、筆會和作家的活動,海外民運的大小會議上,到處能听到她呼吁人權、自由的演講聲。

  數不清有多少次絕食了,坐在中共領事館門前聲援、抗議,為被關押的王軍濤、陳子明、艾未未、劉曉波、劉賢斌……為自焚的藏人、遭受迫害的維吾爾人……經常是在大冬天,有時气溫會低到零下20度,身上裹了一件又一件衣服,再披上毛毯,仍然凍得牙齒一碰就咯咯響。又有胃病,血壓、血糖也低,每次絕食她都堅持下來了。

  誰說盛雪所做的這一切對中共政權沒有殺傷力?看看中共對盛雪的又恨又怕吧。什么是殺傷力?這就是。


(六)

  凶猛的報复,隨之而來。

  父親去世時,盛雪沒能回家。八年過去,中秋將至,盛雪思鄉情濃,直飛北京:媽媽,女儿回來看你了。

  軍警已等在飛机出口。先行關押審訊,然后武力遣送:由一名武警端槍逼著盛雪從懸梯走上回多倫多的飛机。走到一半,盛雪情不自禁回首再看一眼故國、再看一眼身后的北京。武警舉起步槍,用槍托頂住盛雪的后背,嘴里吆喝:快走!快走!盛雪怒火中燒,感覺頭發都豎起來了。“當時真想把肩上的挎包掄起來,砸到他頭上去。”

  更不容易承受的,是中共使用各种下流手段展開的超限戰攻擊。如用圖象處理軟件把她的頭像粘貼到妓女的身体上,制成照片,廣泛散發。甚至在報上刊登假賣淫廣告,把盛雪的手机號用作聯系號碼。那些滿篇污言穢語放肆侮辱盛雪的网文,鋪天蓋地。

  有一個代號“小平頭”的中共特務小組,自2006年5月以來,連續在网上發布了好几百篇造謠、誣蔑、謾罵盛雪的文字。還有一個姓劉的中共線人,自稱“民運老將”,設法接近盛雪。此人在加拿大無財產、無工作、無收入,每年往返中加之間,日子過得逍遙自在。2013年他突然開始“揭發”盛雪,內容五花八門,東拼西湊,煞有介事,包括把盛雪家里的冰箱彩電也拿來當作“贓物”喋喋不休一番。

  當我對盛雪談到這种种企圖,想要敗坏她的人格、聲譽,破坏她的家庭、親情,玷污她的身份、尊嚴時,我注意到盛雪的表情變化:有气憤,有冷笑,有無奈。但更多的,是沉靜、是坦然。

  在盛雪面前,人們最好忘記那句名言:女人,你的名字是弱者。


(七)

  离開多倫多那天,我對盛雪做最后的采訪。坐在一家咖啡館里,緊靠著大街。車流來來回回。天下著小雨。

  要說的仍然很多:對未來如何發展民運的設想;中國啟動民主轉型之后,她最想做的事:寫詩歌,寫小說,寫話劇。過一种安靜、自在、閒散的生活。

  又說,她不是一個喜歡社會活動的人,投身民運是無法容忍中共暴政對中國社會的摧殘:“中共政權存在一天,對我本身就是一种壓力,一种挑戰和刺激。”

  這時我問她:你想過沒有,當你生命終結的那一天,中共政權可能依然活著。

  盛雪几乎是應聲就答:我從來沒想過在我有生之年共產党不會倒台。我看到盛雪嘴角閃現出一絲微笑,以及這微笑所包含的分量。


(全文完)